从前在沪上所读的昼锦路小学,与老城隍庙前门一街之隔。不过那所小学堂早已不在了,成了我梦忆的景物。记得五十多年前坐过的那间教室,后窗贴着叫“馆驿弄”的小巷,曲而窄,巷名饶有古意。时有修理匠兜生意的吆喝和吃食叫卖声传进课堂,或有居民炒菜的香味一丝丝飘来。书声琅琅,窗外别有好景致。
散学了,路过街角处一家叫做“王三和”的酒店,我总爱往里张望,那些食客用竹筷夹了盐水毛豆或者猪头肉,把了盏,尽在陶然中。那时这种绍兴人开的老酒店,既有外卖又有堂吃,店堂里的八仙桌和长条凳擦得油光光的。似有《水浒》里汴梁城中酒家意境。
常常朝城隍庙里跑。那时大殿墙外小巷角子上有家卖梨膏糖的店。我每去总要看那个壮实的做糖师傅。他左手握紫铜锅子,右手捏把木铲,在灶上边熬糖加料,芝麻、花生、松子、核桃,各个品种,轮流着做,繁而不乱,颇有章法,搅匀了,倒入木格,刮平结硬,用刀划成小方块,一点点的碎屑倒在灶里,火苗就蹿上来了。就在这平常的日子里,凭一份手艺,养家糊口。月色之下,弄堂口那盏昏黄的灯亮了,楼上厢房里传来柔软的评弹声。退休好几年了,夏来了就挥扇,冬来了晒日头,但控制不住的就是回忆,越远越清晰。四十余年前,在金山兴塔公社呆过半年,住过的农舍,窗外有一小竹园,倒是很雅气的地方。
那里步行至枫泾约需一个钟头。那时的枫泾有一条很清爽的河,石拱古桥,两边民居商铺,那里的“海棠糕”很好吃,就立在店家门前,看他做好,听那“滋滋”的声响。古镇街上汁原貌朴。听说平湖新埭的咸肉价贱,就走着去了。在镇上吃碗馄饨亦需浙江粮票,就去换来细细的一小张。十几岁的年纪,吃什么都鲜呢。那一年的寒冬,深夜起来从金山步行至嘉善,拂晓达县城,一条长街,饮食店里冒着团团热气,冬日里犹感暖洋洋。再沿公路前行,黄昏时分,进嘉兴城。次日到南湖,上了烟雨楼。午后沿沪杭铁路线两侧走回枫泾,至七星桥,天已黑,时有一列列火车在身边轰隆隆地驶过来开过去。
其实,生活中许多的佳妙事都是在寻常之中,那里乡间的豆腐坊,时时散发着豆香味,喝上一碗豆浆,就像台湾一位学者所言:稠腻得让人想到杜甫晚年的诗,想到米芾的字,想到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这是一种令人怀想的味道。
儿时在沪上,走过浙江路,常常看到街面一间底楼房子门口挂着一块长条的黑色镜框,从上至下写着“姚青云教授书法”,望里张张,只见老夫妇俩,室内分前后间,很干净,前间置一小方桌及日常家什。我想老先生是靠写字吃饭的。许多年后,在报上得悉,他是沪上甬籍著名书法家。
说写字,就想到纸张了,记得一位日本唯美派作家的一些话,讲用作挥毫的中国纸肌理柔和细密,犹如初雪霏微,将光线含吮其中,手感柔软,折叠无声,就如同触摸树叶,娴静而温润。
看看生活,生活多美好。过了浙江路这一段,就来到福州路上的“上海书店”了,这一家书店,门口挂一铜牌,写着此店创始于1923年。我在三十几年前,在那店里买过不少鲁迅先生的单行本,像《二心集》《华盖集》《花边文学》《彷徨》这些,每册一角钱,买好后,店家在书的封底上敲一枚蓝色的“现金付讫”印章,给人一种很踏实的感觉。走出店外,将书夹在腋下,走在秋叶满地的街上,已是万家灯火。
看《花边文学》的前记,鲁迅先生说此书名的来源之一是这些文章在报上发表时均围以花边。我曾在虹口公园内的鲁迅纪念馆里真的看到当年的那些报刊,他的文章嵌在整张报的中间或其他位置。那时纪念馆的门券为两分钱,看看周围,大约只有一二人吧。走过先生的那张床,那张书桌,就想起小时候课本里的鲁迅了。
那时,翻鲁迅的书就多一些,其中对于雷峰塔倒掉一论再论。从来有宝俶塔如亭亭玉立之少女,雷峰塔如老僧的讲法,真想去杭州看看。正巧,那一年的国庆节是农历八月十八,我就在前一日的半夜,乘上慢车到杭州了。住在同事的一个熟人家里,当时都不大住旅社的。那户人家开着“老虎灶”卖热水的,还制作鸟笼。老楼房,木梯吱吱地响。晨起在门口喝喝茶,看看街景。
“雷峰夕照”那一景是没了。上六和塔,票价一角。爬上塔的最高一层,一老者问我,这里能否“钱塘观潮”,他特意从无锡赶来的。他说古诗上就是如此写的。我说观潮在海宁盐官,今日长途汽车票已售完,我已买了明天上午去盐官的票。次日到盐官,好天气,江边的宝塔砖木陈旧。在街上的小饭馆里用餐,伙计热情,菜价在一两角之间,喝土黄酒一碗。饭后去茶馆喝菜,茶馆门口贴一红纸,写着来潮时间几点几分,对面邮电局门口亦有同样的告示。约离观潮时间还有半小时光景,街上朝江边方向行人渐多。大家静候江边,只听得本地人说,潮来了,潮来了。闻得潮声如雷,然后就看回头潮了。顷刻人散。在江边长亭里,又遇无锡老者,他拿出一瓶五加皮来慢慢地喝了。
隔天傍晚,在卖鱼桥码头上小客轮去苏州,船资两元,夜航运河,四周寂静,偶见村落灯火,到苏州南门,天已大亮了。
蔡体霓-刊于2016年12月16日《今日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