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史景迁讲我们的故事。

此话怎讲？因为作者是美国人，他给我们讲中国的故事。就说这“史景迁”的中文名字，亦是他在耶鲁大学研读历史学博士学位期间，一位中国史学前辈房兆楹给他取的，意思是叫他学历史就要景仰司马迁，以司马迁为楷模，这期望就很高了。可想，他的作品定然传承着司马迁的精神。但史景迁写的书，能够从历史研究的专业领域里突围，将历史题材探索出新的观点与问题意识，并使它雅俗共赏，真不容易。我读的时候，就觉得很“软”，很舒服。

史景迁的一系列作品，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其中这一本《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以人文视角，审视我们厚重的历史文化。他原来对明朝感兴趣，试着研究明亡的原因，也想了解明朝士绅阶层失落的是什么，为何久久恋念过去了的生活，觉得他们的生活太值得去玩味，或许这也证明了晚明是中国史上文化最繁华的时期。于是，他需要一个新的着力点，但找寻不得，直到接触到了张岱的《陶庵梦忆》，史景迁感到动手的时候到了，他说：“我明白我已找到了方向，能帮助我去思索四百年前的生活与美学。”同时又表示，张岱的渊博知识与文化涵养是他实在不能及的，然后理解张岱却是愉快的经验，即使并不轻松。

我想，经过作者去芜存精的一番功夫，像“说书”一般，让我们清爽地看到了那个时代的风貌。书中主角的那些怨怒与哀思在所难免，但更多的是一种达观洒脱的精神。能体味到中国故事里的文化之美。

几十年前我购来上海书店印行出版的《陶庵梦忆》，只是薄薄一册，照老的版本印的，内有白描图像。《湖心亭看雪》那一篇读了又读，哪里学得来。现在看到史景迁写张岱，能在张岱的胸中见到明朝的社会生活与景像风物，虽有悠远的时间距离，却没有断层感。书中每一章后，有详尽的注释，参考的资料相当充分，可见作者没有在故纸堆中除了考据还是考据，而是创作出动听的故事。再说，梦想与回忆是最甜美的世界。

当然，我觉得读起来更是亲切。在第一回“人生之乐乐无穷”里，就写到有个叫朱楚生的人，他投在宁波姚益城门下，擅长绍兴派。姚益城教戏一丝不苟，讲究音律纯正，那个朱楚生要是师傅指出其唱腔白口有何改进之处，非得练到毫无瑕疵才罢休。张岱说：“楚生色不甚美，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史景迁向西方传递着我们的文字之魅力。他在书中又道，在张岱眼中，生活是光彩耀目，审美乃是人间至真。

崇祯二年，中秋翌日的深夜，张岱把船停在金山脚下，月光皎洁，他走入金山寺内，历史感怀油然而生，此处正是南宋名将韩世忠领八千兵力，力抗金人入侵，鏖战八日，终将金人逐退。于是，兴起，将舟中道具灯笼搬入寺内，唱起韩世忠退金人的戏来。在史景迁看来，张岱的精神世界一如舞台生活，他一生都在探寻这种片刻精彩。

史景迁的书里，有人赞张岱文笔洗练，别人要两万字来写一件事，张岱只要二十多字。张岱说许多人自称博学才子，却是徒有虚名，他写了一则所谓读书人与游方僧同宿渡船的故事。他以为“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因为那里什么人都有，众人在一起，东拉西扯，海阔天空，稍一讲错某人姓名或一个地名，即被笑话。那个僧人听读书人高谈阔论，却是漏洞百出，实在听不下去，以致以“伸伸脚”为由，离开船舱，那读书人长篇大论就此结束。

再说那绍兴附近城镇，几乎每个人都识字，在这种地方，就连百工艺匠也读过不少书，堪称“两脚书橱”，不过他们学问基础不深。张岱就想出一个解决之道，他从充栋的史料中萃取精华，缀集自古代以来值得一记的事物，以备乘船与旅伴言之有物所用。他广采博搜，从天文地理、考古、政事、礼乐、方术、外国、植物等等，结果汇集了20部，每一部之下，张岱罗列他认为有必要知道之事。他觉得，能具备这些知识，乘船旅行就不会碰到窘迫之事了。这项工作，做得并不容易，最后计有四千余条，并附扼要解释。

完成的这一部作品，张岱的目的只是“勿使僧人伸脚则可矣”。

蔡体霓-刊于2017年7月21日《今日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