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某日,见到钟南山先生在电视上含情地说:“不要抱怨武汉人,武汉是座伟大的城市,英雄的城市。”我很感动,亦勾起我的回望。
1981年1月,我与宿友趁回沪探亲,从河南灵宝绕道到武汉逗留三天。记得从郑州转乘青岛到汉口的火车。那天下午抵汉口,出了车站,叫了辆三轮车去江汉关码头购至上海的“东方红”号轮船票。沿途看看,街道弄堂与上海十分相似。
据称,国内除了“大上海”,另一个称“大”的,就是“大武汉”了。当年刚到灵宝的时候,在县城看到“雪里蕻”,豫西地区的人不是这种叫法,旁边一位五十岁上下的阿姨用湖北话说:“这叫‘雪里蕻’。”她又说:“我是武汉人,随军家属,我们的叫法与你们上海人一样的,武汉人与上海人都是一条江上的人。”她将我们上海人当作自家人,叫我们去她家走走,十分热忱豪爽。
再说到汉口的当晚,在闹市区借宿,沿途旅馆皆客满,只好作罢。转向浴室,汉口人亦与早时沪上叫法同样,称作“混堂”。上前询问,答说晚九时登记住宿。于是,晚餐后在江滩倘佯,轮渡的汽笛声间有传来,抬头望星空,忽想老舍先生文中记汉口暑天里,在江边的屋顶上乘凉,挥扇不止。旋即折向江汉路,多有历史建筑,夜市颇盛,人头攒动。将近九时,往前约之浴室,宿费约四角钱,大厅里团团一圈躺椅,中间置放小钢丝床,住客多为乡间山区来省城的,男女老少挨个睡在一起,开着灯,与六七十湖北老乡共度一夜。
有人用“一城两江三镇四桥五湖”概括武汉之美,两江即长江、汉江,三镇是武昌、汉阳与汉口。四十年前,我只想去武汉长江大桥和东湖看看。若要体验到这座城市的个性,非得住上一周半月。而我们只有一二天的功夫,凭小时候听到读到过的地名来走吧!熟知的有一种枪叫“汉阳造”,还有“武昌起义”和江汉关大楼的照片。
次日晨,从浴室出来,在路边点心摊,吃热干面、桂花米糊酒,见三鲜豆皮,买两只一尝,味极佳。然后去归元寺,浙江僧人于清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兴建。归元禅寺又被称为“汉西一境”,因其古树参天、花木繁茂的人文境致而得。
出寺院,乘公交车穿行在三镇之间。近中午,登上龟山,石阶两旁,树木葱笼,在山顶看到仰慕已久的武汉长江大桥,口诵毛主席的《水调歌头·游泳》中词句:“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我无限感慨。山顶有向警予烈士塑像,碑座上有邓小平的题词。我们这一代人,从小所受教育,见革命先烈,肃然起敬。龟山脚下,有一防空洞,新开一家“知青餐厅”,点一条糖醋河鱼,一位女经理对我说:“改革开放,开个饭店,安排回城知青就业。”这湖北腔很有韵味的。对了,京剧里有湖广音的,有不少湖北话。
现在,我的床边柜面玻璃下压着一张在龟山下拍的照片,身后是武汉长江大桥,照片里印着“汉阳公园”几个字,是一年青人摆的摄影摊所拍,价为四角八分,信封由自己填写,约隔了半个月,在上海收到。那时,我穿着中山装,头发有些长。但毕竟二十几岁,青春是何等的美妙。
乘车到黄鹤楼公园,回廊里有高山流水的石刻故事。江边的一间仿古厅堂里,挂着横幅,写着省政协“黄鹤楼筹建会议”,正开着会。记起从前听语文课老师讲《黄鹤楼》的诗,犹如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的神龙。怪不得李白到了黄鹤楼上要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出了公园,即去东湖,想坐小船,一艄公说,船费两元,正巧有江西来汉口出差公安民警两位,凑足两元,交了船资。湖中静寂,烟波浩渺,只闻摇橹声,时见水面上鸭子飞起,划过水面。
游湖毕,天色将暗,在武昌车站旁的“车站饭店”吃清蒸武昌鱼一条。“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那样的名句,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是夜,仍去原住过的浴室投宿。
回望真像放远的风筝,须用力将它拉回来。还是看电视吧,正放着抗疫的宣传片,小孙女牙牙学语,也会捏起小拳头,弯起手臂来。
想起来了,到武汉的第三天中午,去汉口客运码头,登船须从岸上沿石级朝下走,下午一点正,“东方红”轮启航,拉响回声,慢慢离开码头。再会吧!武汉。
我又想,待疫情结束,再去那里故地重游。
蔡体霓-刊于2020年3月30日《今日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