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附近有一街巷，两旁梧桐绿树成荫，大热天里，知了叫过之后，反而显得更静了，觉得夏天里唯此声相伴为乐。午后，我带纸笔来到百花街旁的图书馆，在书架前匆匆一瞥，一湖绿色的书脊映入眼帘，抽出一看，是冰心先生著的诗选《纸船》，封面上有一只可爱的小帆船，风蓬上迎着几颗小星星。

看这一首《迎“春”》，头几句道:“春来了，从哪里迎接她呢？可能听她微步的足音，看她美艳的衣裳，接她轻倩的笑语？”我觉得在那个季节里，正代表了人们的心情，有一种欣快清新的地方，是不难捉摸的，一边轻轻地念，一边就领会了。“春”来了么？作者在自问自答中接着道：“她从青青的草色中来了，从潺潺的水声中来了，从拂拂的微笑中来了，从世人欣悦的微笑中来了，我的朋友，这不是‘春’吗？”太流畅了，易于成诵，像韵文的童话。亦令我想起春日长闲光景，曾在塘河边石板路上漫步。凉亭、古桥、油菜花、老屋、渔船，聚合成一幅乡土色彩的画。

这首诗里，有几个字很有趣的，足音叫“听”，衣裳谓“看”，而笑语呢，要“接”，这个“接”，想来是整个身心，亦是精神上的感受。儿时上语文课，老师常会用几个字来开导我们，曾阅李叔同先生的书信集，其中一信开头语道：“别久时以驰念。”这个“驰”字，就表达了神驰、情驰和向往，十分思念的心情。读大师的书，真是受益匪浅。《知堂序跋》里，有一读书题记，引一节《陶庐五言》中文：“昔人诗云，杖头闲挂百钱游，吾乡则有‘踏青须带小鸡钱’之谚，盖暮春田家伏卵哺雏，巷陌皆满，举步偶一不慎，致伤微禽，或给以钱偿之耳。”我觉此文乡间生活常景，生气盎然，今已不多见，百读而不厌。

冰心先生19岁登上文坛，99岁仙逝，80年笔耕不辍。此本书中所选的诗作时间跨度较大，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至五十年代末。书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的。这就想到了她的故乡福州。那首《乡愁》，淡笔写出怀乡的惆怅，语句自然精练，不加雕饰，开头就如叙事一般：“我们都是小孩子，偶然在海舟上遇见了。谈笑的资料穷了之后，索然的对坐，无言的各起了乡愁。记否十五之夜，满目的银光，射在无边的海上。”她听到“琴弦徐徐的拨动了”，那些“生涩的不动人的调子”，在风里，居然引起了她无限的凄然之感。此诗写于“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太平洋舟中”。这里可见作者面对茫茫大海，对故土的眷恋情更切。

于是，在“太平洋舟中”，和写《乡愁》的同一天，冰心先生又作了《纸船——寄母亲》一诗。诗曰：“我从不放弃一张纸，总是留着——留着，叠成一只一只很小的船儿，从舟上抛下在海里。有的被天风吹卷到小舟中的窗里，有的被海浪打湿，站在船头上，我仍是不灰心的每天的叠着，总希望有一只能流到我要它到的地方去。母亲，倘若你梦中看见一只很小的白船儿，不要惊讶它无端入梦。这是你至爱的女儿含着泪叠的……”这首诗录至此，深感母女之爱发自内心，自然而然，一片婉转的女儿心。这是传世经典，许多年过去了，那些诗句都似清澈的泉水漫过心灵，她对母亲最深情的表达，如何叫人不感动。

对于大海，冰心先生情有独钟。1903年，因为父亲谢葆璋受命海军训练营营长，同时负责筹办海军学校，随父迁至烟台，在此居住的8年里度过了她幸福而多彩的童年生活。由读诗而去读人，收获的就不仅仅属于审美的花絮，多了诗与史的互渗，话题就会丰富起来，读她的诗的时候，可觅出诸多遗迹，给我们以阅读的欢欣。

翻看这一页，其诗云：“小朋友，你看，你的脚边，一朵小小的黄花。我们大家，绕着它走，别踩了这朵花！”题为《别踩了这朵花》，写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这里没有呵斥，而是使你在幼小的心灵里，充分接受美的教育，逐渐生出美的因子，养成高雅的素质。冰心先生接着用柔和美妙的诗句讲着一个如梦的童话：“去年有一天：秋空晴朗，秋风冰爽，它妈妈给它披上一件绒毛的大氅，降落伞似的，把它带到马路边上。冬天的雪，给它厚厚的棉衣，它静静地躺卧着，等待着春天的消息。这一天，它觉得身上湿润了，它闻见泥土的芬芳；它快乐地站起来，伸出它金色的翅膀……”

看看，写写，走出图书馆，已是华灯初上，在梧桐树下快回家。

蔡体霓-刊于2022年7月12日《今日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