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只棕色皮质的荷包里,翻出一张旧船票。船票是一小块硬纸板,比长方形的牛皮糖略小。一面浅蓝色的底色上,印满了一只只铁锚,正中用黑体字注明上海至宁波。另一面白底板上是一枚方形的图章,红色的字,只见“工农兵三号轮,1968年4月28日下午五时,十六铺码头上船”。那一年,还在小学里,其实该是读初中了。我向丁老师请假去宁波乡下,他一挥手,就同意了。
十几岁的年纪里,觉得到外地去,真是件值得珍视的事,回到上海,给同学说起旅途经历,很来劲的。乘了船,将这张船票当作纪念品保藏着,不想,整整五十五年在眼前一晃而过。我从前写文章提到“工农兵3号轮”的回声,常爱用悠长、激越、呼唤这样的词。后来觉得在它有起伏的音里,带着乡愁的情怀。想不到对儿时记忆的力量还是那么强。清晨,船驶进了甬江,南岸的青山之下,炊烟四起,经凹甏江,回声又响,倘逢细雨,余音之中有点沙,它是柔的,它的美,令我眼睛也湿润了。
现在,常常不停地进行自我心灵的倾诉与岁月的回溯。在沪上读初中的那几年里,我来宁波三四回,与一个爱文学的男同学说,想写一篇“家乡行”这样的文章,题或叫“家乡三行”。那时没啥书看,弄来一本冰心先生写的散文小册子,记得说在大海里看到漂着木屐鞋,引起种种联想。读后也想学着来写散文,却总没有提起笔来着一字。每天从家里去学校,来来回回四次,在河南南路上走来走去,经过了米店、酱油店、食品店,过了百货店和转弯角上的烟纸店,就到学校了。
日子一天天很平淡地过去了。现在写点东西,仍用铅笔爬格子,爬完了,叫儿子打在电脑上。这过程很慢,为什么要快呢。动笔,就是一种享受。当年的“工农兵三号”轮也是开得较慢的船,从上海十六铺码头起程,约十四个钟头抵达宁波江北岸码头。轮船将近码头,有一只小木船摇过来。轮船上的水手在船尾将缆绳抛向小木船,小木船上一人摇橹,一人搂住缆绳,然后摇向岸边。
岸上,有外马路、中马路、老弄堂、旅店、饭馆、海员俱乐部。靠近新江桥的梅山盐运码头路边,有一个老婆婆拿着针线做着缝补的活。那时,“状元楼”亦在那里,楼下卖过轮船票。四十年前,那里开过茶馆,我去坐过几次,人气很旺。曾阅《李叔同致刘质平书信集》,为李叔同全部的书信墨迹影印。其中一九三二年三月六日一封信发自宁波,有一句提到:“往伏龙寺之路程:清晨,在江北岸,乘‘镇北’轮船”,并画有路标记号,这就是从前老派人的细心了。
近日读到翁冰莹的一篇散文,其中提到以鸿篇巨制《追忆似水年华》闻名于世的马塞尔·普鲁斯特认为:“时间看起来完全消失,其实不然,它正与我们融为一体”。在书中,与“时间”、“过去”、“记忆”纠缠的普鲁斯特教会了我们某种回忆的方式,一口浸了茶水的玛德莱娜小蛋糕,在上颚的感触下竟然使主人公回到童年的美好时光;一次叮当的汤匙声竟然牵引向年轻时坐火车外出旅行所见的怡人风景。书中还说到,“普鲁斯特看待时间、看待过去的方式,给予我一种莫大的宽慰。”我亦有感于此。
去年叫儿子在网上搜来一张“民主三号”轮的照片,我去印来一帧,放在小镜框里,摆在上海家里的一只竹木书架上。照片上的轮船高烟囱上冒着烟,在陆家嘴的那一块江面,船头朝着十六铺码头方向而来,背景为上海大厦。这幢楼过去叫百老汇,照片里暮色苍茫中的大厦,有着雄浑的美。这张照,我猜想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民主三号”轮经海难后重新复航时拍摄的,有着时光倒流的斑驳。
我在潘火桥的家里,墙上挂着一幅一本书大小的船景照片,它与刻有花纹的中式老镜框相伴约有百年了。照片上的船与背景有着淡淡的棕色,泊在江中,烟囱安然地冒着烟。这种烟囱高高的,中间一段涂了色,像一手指戴戒指,故当年俗称“金戒指船”。照片上的船,名叫“新丰”轮,属招商局的,主要跑上海到天津航线,每年有一个月来往申甬。祖父在此船上二十年,颇为顺意。听祖父讲,“新丰轮”经营的是青岛北洋航线,天津是常去的主要码头,每年一个月,是专跑申甬航线的。到了抗战爆发后的一九三八年四月,“新丰轮”与“江裕轮”及安庆地区的趸船一同自沉于马当阻塞航道,以阻日军进犯。史实历历在目,可歌可泣。这幅照片,我曾从上海带往河南厂里,挂在宿舍蚊帐里看看。后挂在我住的祖屋里,白墙的两旁边是半圆式的绛红色屋柱。十七年前,老屋拆了,就将照片挂在新屋的客厅里。
那天上午,在宁波书城,背后是成排的大师巨著,透过玻璃窗朝对江望,新的建筑在阳光下泛着亮,逐个的看过来,新江桥畔的哥特式教堂尖顶还是那样直直地向着天空,从前客运码头的候船室改成了美展馆,旅人的匆匆足迹还留在那里吗?当年轮船从镇海口开进来,须得逆水靠拢码头的,于是调头,将左舷慢慢贴近上去。这一个神奇的左舷,在逆水停靠的自然条件里,从此改变了一个地方的文化与经济的发展。看江北岸的一些历史老建筑,便知一二。沪上十六铺码头亦然,早先的浦西之繁荣与轮船左舷逆水依靠码头不无关系。
当今沪甬间的往来,铁路、公路速度之快,可谓一阵风似的。不过,乘过轮船的那些“老宁波”、“老上海”,还在回味着当年乘船往返两地的情趣。船上的大肉盖浇饭怎能忘却,它通过你的舌尖让你留下永久的思乡之情。我的祖父每回从沪来甬,总要自备食物,并带上一瓶“绿豆烧”酒,在船舱里坐在铺位上,将一只放行李的铁皮“火油箱”当作小台子,在小杯子里斟满了酒,慢慢地来品酌。喜在船上喝酒,许多宁波人有这一好。我觉得此为一个美妙的人生观,它将旅途视作生活链中的一环,在满是烟火气的日子里添上一点浪漫的气息。
出了吴淞口,海水是那样的浑。海鸥又追上来了,在船的周围时远时近地飞着。洁白的海鸥真是好,在开明书店出的那本贾祖璋写的《鸟与文学》里,称它为“闲客”的。茫茫大海,水天一色,海鸥,海鸥,它们的家在哪里呢?正是十四、五岁的时候,看到啥都新奇、兴奋。经过轮船的机舱,待上一会儿,听柴油机的轰鸣声。拂晓,船过招宝山,两岸之景悠悠看过去。
想着,写着,只能像宁波式的菜,蒸啊烤啊,就是原来的味。怎么地,上了一点点年纪,就对以往的岁月着了越来越多的怀恋。那时,开船的时间是跟着潮汐变化的,从沪至甬,将近江北岸,天还未亮,远望老江桥,弯弯如月,银色的光,沉静安宁。这就感着了此城的风度与气质了。
宁波博物馆开馆首日,我就去了。那天上午,冬日和煦,映入眼帘的博物馆,庄重、新奇、有派头;而墙体的龙骨砖、瓦片与我们有着肌肤之亲。外观质朴淳厚典雅,恰如甬人风格。踏上展馆的观光楼梯,一长溜的木条子露台,条格间有漏孔,防滑,温柔,暖意,想得周致,又觉似曾相识。对了,童年时跟了祖父母从上海回故乡,在江北岸乘上三轮车,经过新江桥,总要朝桥面的木格漏孔处瞄瞄,看那波光粼粼的江水。这种木质有孔的桥面,在过去的客运码头上是常见的,行旅就在那桥上延展了。博物馆里如此布局,气韵里就有点沧桑感。
老江桥东堍有条灰街,小学同学海林的外婆就住在靠江边的两层旧楼,后门直达江堤。从灵桥下看远处,就是水波上一半的景。海林的外婆在上海时,与她相识,后来我家每年来甬和她来往。外婆一张圆脸生得慈眉善目,温和如春风,待人真挚,助人不言,和我祖母成了知交。每每返沪,她立在家门口目送着你,不舍之情,令人不忍回头。
我在灰街的这栋旧楼里住过几天,踏上木梯,二楼的地板、木窗亦会震动。前楼墙上挂着民国时期两幅彩色的画。记得其中一幅画是一人在一只有蓬的船上摇着橹,寂静的河,烦恼尽除,岸上是寺院的墙,墙上是“南无阿弥陀佛”的字。在通往桥的街口,有一家肉铺,还有一家供应制品的店。天还未亮,忽闻街上喧闹,不多时,即归平静。晨起开门一看,原是排队买豆制品的居民散了。
我对故乡宁波的印象,老是几十年前的。虽说后来在故乡成家、工作,看着她一天天地变化,但在心中最初闪过的,仍是昔日之景。走出灰街数步,即是楼茂记了,那里的酱油,有种五香豆腐干的香味,我特意“零拷”了几斤带回上海。店堂里一个转弯的大柜台,一次听几个店员讲老早的事,年轻人称年长者为阿叔、嬷嬷,亲切又质朴。
在飞驰向前的当下,常找出一连串对过去的回忆,正如有句诗所言:“还在编造旧日的索引”。我家在潘火桥,坐汽油船到新河头船费九分钱,船票上写明八分,票子的旁边一小块写着保险联一分。从东钱湖莫枝堰至宁波,潘火桥是最后一个航船码头,反之,是首位依靠的地方。这种拖轮一般要带六、七只航船,乡间爱称它“汽油船”。在航船埠头等着,先闻着它“突突突”的机声了,远远地就看见它从塘河的那头悠悠地靠近你。上船下船,船里有专人扶你一把。这日子里时时地就有着暖意。
上了船,船客会彼此聊起家常田间事。新河头在下午最后一班开来的航船,拖在尾巴上的这只船全为潘火桥的乘客了,一过潘火桥头,就与一长串的拖船解缆了。那只空船就靠在潘火桥凉亭旁的河埠头边。那位艄公五十岁开外,红红的脸庞。正在船上淘米烧饭,我问他家在哪里,他说在奉化,夜宿船上。不一会,炊烟飘起,闻着米香。正是春日长闲光景,油菜花气扑鼻。余晖中晚风来了,河水拍岸,悄然有声,只见他坐在船舱里端起了酒杯。
蔡体霓-刊于2023年8月1日《镇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