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有一些周氏兄弟的书,常常引起我对绍兴的念想。多年前,初春时节,有个机会,我与妻儿到绍兴走了一天。
绍兴不远,从宁波乘火车,也就108公里,是宜于短程游的地方。只是绍兴在杭州近旁,人们的游兴多放在西子湖畔了。如果在杭州前跳下火车到绍兴,或者过了杭州直抵绍兴,就会觉得绍兴城的历史厚重与古旧,有一种沉稳之气。有一句耳熟能详的话,叫做“天下文章数浙江”,再引申一下,即可为“浙江文章数绍兴”。由此说来,绍兴人的文章乃是天下第一了。这样的话是有来头的,一两句话岂能道明。
出了火车站,走到市中心,所经之处,多见老屋,一个墙门之内,好几家住户对窗相望。在绍兴城内大街西首,看到大善塔,它建于梁武帝天监三年,也就是公元504年。大善塔高耸市区,高约四十米,六面,七层。顶端为圆柱形,上盖铁帽,重约五千斤。塔身为砖木结构,挺拔壮观。一千五百多年来,历代多次修葺,现在的大善塔是明永乐元年重修的,新中国成立后也进行了一次大修。大善塔曾是绍兴市内最高的建筑物,本来有木梯可登临塔顶鸟瞰全城,相传木梯毁于清咸丰年间的战火。今天,在大善塔的周围辟有空旷之地,供百姓休憩处处呈现和平的景象。
在绍兴街里行,不时有秋瑾、徐锡麟这样的名字在眼前晃过,或经过秋瑾纪念碑,或见去东浦徐锡麟故居的公交线路。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百多年前,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这里莫非就是发源地。
在几条老的小巷穿行,见蔡元培的故居,须购票进入。经城内保佑桥河沿,现在叫做劳动路的,有周恩来的祖居,人称“百岁堂”。周恩来在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纪念会上说过:“在血统上我也或许是鲁迅先生的本家,因为都是出身浙江绍兴城的周家。”这里,我顺提绍兴这个地名的来由公元1130年,南渡苟安的赵构抵越,按照“绍祚中兴”的意思,把越州改为“绍兴府”。“绍”即承继,“祚”是国统,寄托着希望。它作为南宋的首都达一年零八个月,这个时期,绍兴成为南方的政治、经济中心之一,相当繁荣。
多年前我往来申甬,都是乘轮船的。有时遇八级以上大风的气候,海轮停航,就改乘沪甬线火车。经绍兴站,站台上有霉干菜饭供应,装在硬纸盒中,约是两角钱吧,十分鲜美。若在白天,车窗外绍兴的宽阔大河清清爽爽波光粼粼。照知堂老人书上的回忆,老早绍兴到上海,要先到宁波,再乘船从海路到上海。宁波与绍兴亦称“宁绍帮”的,小时候在沪上,曾看到过仓库外墙上写着“宁绍码头”的字样。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读小学,课余学习小组在隔壁弄堂的陈寒梅同学家里,她家住在三层阁里,是绍兴人。她父母一口绍兴话。近年同学会,她还在说,那时困难时期,她母亲用绍兴乡间方法做的糕,你十分喜欢吃。另一个女同学也是绍兴人,住在同一条弄堂里,她叫姜秀兰,她的哥哥叫文周,常在一起玩。她读到三年级的时候,大城市里动员回乡,她就跟了家人回乡了。她父亲留在上海继续工作,夏天里,夜在门口小凳子上喝点老酒,给我说说他小孩在绍兴的生活。
午餐时分即进绍兴酒家,一大碗的“绍兴老三鲜”,大块的白菜,大块的番茄,大块的肉皮,丰盛之至。出得馆子,经一石拱桥,看两边枕河人家,风情依然。桥头上走来一老者,刚喝过酒的模样,敞开衣,面赤,健步,有绍兴大班之韵味。“绍兴老酒”是有名的。我儿时读书的学校在沪上老城隍庙前,旁有一爿绍兴人开的“王三和”老酒店,此店不但外卖老酒香烟,还供应堂吃,兼卖熟食。我放学途中,常隔了窗看酒客慢慢地剥盐水毛豆,慢慢地喝一口酒,神态陶然,叫我羡慕。扯开去说,绍兴城乡间的酒店特别多,素有“无处不酒家”之说。许多年前,绍兴大街小巷上有上百爿酒馆、酒店,每季度零售老酒达五十多万斤。
绍兴老酒名闻天下,在沪上影响巨大,有一时期,“咸亨酒店”在上海老城厢的方浜中路上开设分号,长条凳小方桌,堂吃者甚众,多点一碟“茴香豆”,因店在自家旁,我去店堂里坐过多次,喝上一杯“香雪”酒。我姐夫姓陈,祖籍绍兴,绍兴亲眷送他的绍兴老酒,他总要给我几瓶,最近给我的“王宝和”老酒,上面特意写着“蟹宴用酒”,说到“王宝和”,在上海福州路靠近“天蟾舞台”就有“王宝和”酒家,上海人都晓得,那是绍兴人开的老字号。
儿媳妇曾在绍兴的银行里工作过,她对绍兴城里较熟。午后就到雁雨茶楼喝茶,此楼傍河,几无茶客,茶资可商量,四个人一百元钱,一碟甘蔗、一碟香瓜子、一碟荸荠,茶各一壶。坐在楼上很幽静的地方,请女店员给我们拍合影一张。河上有乌篷船供游客乘坐,我看船上人,船上人看我。想起卞之琳的诗句:“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随便到何处去游玩,人不仅是自己心灵风景的主体,也是一切人文以至自然的景观的主体。乌篷船、脚划船,从前在我们宁波是常见的交通工具,现在它的功能也在变化。说绍兴人的文章好,就想到了从前读书人的出路,或做师爷,或做私塾先生,笔墨功夫都是非常了得的。若举例子,就不可胜数了。
到绍兴,必去鲁迅故居。坐了出租车前往,不多时就到了。故居内外,人头攒动。故居内挂了一块牌子,写着:跟着小时候的课本走。
想想也是,从前在课本里读过的故事,这里都见到了。鲁迅兄弟都在这里生活过,我至今还在读他们的书,看来,文字才是有生命力的东西。在故居外,我们买来臭豆腐吃,我又买了一把折扇,上面印着“三味书屋”。看到“金不换”毛笔,倒使我想起鲁迅先生的话:“我并无刀,只有一枝笔,名唤'金不换’。”先生一生的著译和书信约一千万字,手稿几乎都是用这种“金不换”毛笔书写的。
经过绍兴人文书店,购陈丹青写的《笑谈大先生》,封面青灰色,似鲁迅先生长衫色调。同时购知堂的《书信集》《夜读抄》 《永日集》等数本。当然,我也没有忘买绍兴香糕回来。
蔡体霓-刊于2024年5月14日《东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