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纸质书，感觉就是好，听那“簌簌”之声，心就静了。打开俞平伯先生著的《燕郊集》。翻至《癸酉年南归日记》这一篇，觉得那文字真是美妙可记。看“十日游泰山”这一则，其中写道：“上御帐坪，云步桥观瀑。更上为对松山，翠润姿幻，如入画图。雨点渐密，寒风振衣，直上南天门，有‘紧十八慢十八’之说，磴道峻密，两崖高耸，攀跻久之，始登天门。”又道：“在岱顶徘徊片刻，虽云气迷离，而群山拱揖，觉‘一览众山小’已尽岱之神理矣。”下山时，“仍小憩云步山石亭中，从原路下山，如温书理曲，亦颇有味。”这一天的日记后面写到入泰安北门至岱庙见汉柏与唐槐，“晚霞如媚，畅观四株，以清时石刻较之不差，赞叹而去。汉柏谨严老当，唐槐魁梧奇伟，岱庙故物仅此耳。”尤汉柏唐槐令人过目不忘。日记中不少是会亲访友富有生活气息的内容。
《知堂序跋》一书中，有为俞平伯先生三本书所作的序跋。在《<燕知草>跋》一文中，作者觉得俞平伯的散文，是最有文字意味的一种，还道：“我说雅，这只是说自然，大方的风度，……平伯的文章便多有这些雅致。”手头上的《燕郊集》，封面上印着：人文阅读与收藏，良友文学丛书。
另一则日记述与亲眷去游湖，记道：“游吴山，计不到此十余年矣，在四景园吃著名之衰衣饼，坐对钱塘，望过江山色青翠层层，偶有帆船，窗前一桂方花，颇足流连。”作者故地重游，心中感慨，先一个“吃”字，从日舌尖上以慰思乡之情，再“坐对钱塘”，朝远处看，就是“望过江山色”，“青翠层层”此如将镜头推近，画面真切，“偶有帆船”，略觉江风拂面，“一桂方花”，点出农历九月桂花初放时节，此情此景，真是不舍得离去。
随意地拿起这本《鲁迅全集•第八卷》，书脊上注明：“集外集拾遗补编”。45页上的《辛亥游录》，鲁迅先生第一部分写了游山，他道：“三月十八日，晴。出稽山门可六七里，至于禹祠。老藓缘墙，败槁布地，二三农人坐石那个阶上。折而右，为会稽山足。行里许，转左，达一小山，山不甚高，松杉骈之，束木棘衣。更上则朿木亦渐少，仅见卉草，皆常品，获得二种。”此文最初发表于1912年2月绍兴《越社丛刊》第一辑。朿即刺，文中所记，可见先生在山路初行不爽。接着又道：“及巅，乃见绝壁起于足下，不可以进，伏瞰之，满被古苔，蒙葺如裘，中杂小华，五六成簇者可数十，积广约一丈。掇其近者，皆一叶一华，叶碧而华紫，世称一叶兰；名叶以数，名华以类也。”这一节文是颇有情趣的，1911年，当时鲁迅先生在绍兴府中学堂任教，经常利用课余时间来采集植物标本。给我的印象，这是一个风华正茂以及兴趣爱好多样的鲁迅。
鲁迅先生是可近可亲的。他在山上的所见所闻，笔致幽默，文中又道：“微雨忽集，有樵人来，切问何作，庄语不能解，乃始之曰：‘求药。’更问‘何用？’曰：‘可以长生。’‘长生乌可药得？’曰：‘此吾之所以求耳。’遂同循山腰以降”。一番对话，简练之至，读后让人莞尔。尤似檀香橄榄含于口中，久而有味。
这本《元曲三首》。此书的原序由80余年前的卢前先生所撰，有几句话录于此：“昔吴公子札观周乐，闻大雅，曰：‘曲而有直体’；颂，则曰：‘曲而不屈。’前尝假直、不曲二义，论有元之曲。夫唐诗宋词元曲，自时代言之者，各有所胜。……时元曲传本，仅有杨朝英二选与天一阁《乐府群玉》；诸家别集及《乐府新声》尚未得见，故卷中所录颇不称。《元曲三百首》者，聊备体格，供来者之玩索而已。”
有一首马致远写的《拨不断》翻来看看：“菊花开，正归来。伴虎溪僧、鹤林友、龙山客，似杜工部、陶渊明、李太白，在洞庭柑、东阳酒、西湖蟹。哎，楚三闾休怪！”曲中所提人物，均不生疏，他若与老友风趣招呼，那一些土产风物，口语化却让人眼前一亮，此洞庭柑指的是太湖洞庭湖所产。马致远，号东篱，一说字千里，元代戏曲作家，散曲家，曾在浙江当官，晚年隐退，与关汉卿等人同为“元曲四大家”。至于《拨不断》是双调曲牌，有它的定格句式，此不赘。
书中所选王信德二首曲，王信德名较少为人知，其实就是王实甫，他的作品曲调优美，《西厢记》尤为出色，被誉为“天下夺魁”之作。这里，其中一曲《十二月过尧民歌﹒别情》，看它每一句的最后两个字，“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这是值得鉴赏的，修辞上，前曲句句用叠词，并形成连笔对。元代的王实甫，原来做过县官的，声誉很好，后来隐退了，他的《西厢记》至今久演不衰。
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推许元曲的一大特点是“于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语言”。元曲有许多“新”的地方，此举一点，它的修辞手法，最突出的是着意使用叠词、重句和象声、拟态这些形容词语，以增强语言效果。有个叫张可久的作者，他写的《迎仙客﹒括山道中》：“云冉冉，草纤纤，谁家隐居山半崦。水烟寒，溪路险。半幅青帘，五里挑花店。”作者写的是浙江的苍括山。这种写景小令，淡远恬静，在他心中似乎成了桃源佳境。元曲里所运用的叠词，常叫我想起一些童谣，让人朗朗上口。
它除了诗词中常用的偶对外，还有三句成对的“鼎足对”，四句对仗的“连璧对”，多句相对的“连珠对”，首尾相对的“鸾凤和鸣对”，还有“扇面对”，两句一对，隔句成对，细细阅读，趣相十足。关汉卿的《四块玉﹒闲适二首》之中“旧酒没，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他说，头天酒喝着不适，次日再喝，以酒解酒。家常事，家常话，更让人有同感。
在《全元散曲》里所选出来的这三百首，有的作者或两三首，或十数首，而张可久，多至七十二首。张可久字小山，是庆元路人。这倒要说一说，庆元路就是宁波。宋庆元府属西浙东路，治鄞县（宁波），领鄞县、象山、慈溪、定海四县和奉化、昌国二州。朱元璋设置明州府。到了今日，明州这名称还在用，庆元路不大提起了。张可久也是做过官的人，曾漫游好几个省份，晚年就住在杭州。一生专工散曲写作，以《全元散曲》所辑作品来看，为元人中最多者。
“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上何人掐玉笋？”这是张可久《凭栏人﹒江夜》里的句。当时有篇《太和正音谱》，里面写道：“其夜将半，江风吞波，山月衔岫，四无人语，水声淙淙，康之和弦而歌‘江水澄澄江月明’之词，湖上之民，莫不拥衾而听，推窗出户是听者，杂合于岸”。文字中声调色泽俱佳，美而动情。
宁波人张可居的《水仙子﹒归兴》里，不免有失意的叹息，但又职事在身，羁留他乡，于是思归，“老来也思故乡，想途中梦感魂伤。云莽莽冯公岭，浪淘淘扬子江，水远山长。”这一种心情，过去出门在外的人都有的。一时间返不成，思归之心更切，倍觉归途遥遥，仿佛重重山水阻隔。他在《满庭芳﹒客中九日》里其中写道：“剑花寒，夜坐归于心壮，又是他乡。九日明朝酒香，一年好景橙黄。龙山上，西风树响，吹老鬓毛霜。”剑花即是灯心余烬结成为剑形状。作者虽说灯焰不旺，但归心旺盛。作客他乡，尽管橙好景好，“明朝酒香”终是一时雅事，年纪老了，心心念念就是想回到故乡。
蔡体霓-刊于2024年第四期《东海岸》
